《民国三十三年》作者:青执为枳 文案: 一九四四年,外科医生宋时邈误入此年;民国三十三年,蒋周格顺手救下从现代来的医生。 宋时邈在三十岁前,成功脱单;蒋周格在三十四岁时,长居腾冲。 ———————— 【短篇】 腾冲会战与一个闯入者。 架空,尽力还原,但勿考据,考据这文就没法写了。 【这是原版,之后会重新发修改后更故事完善的版本。】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时邈,蒋周格 ┃ 配角:张汝明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一)   第十七届全国青年医生学术论坛在昆明举办,主办方公布地点时,宋时邈什么都没说,低头默默准备一小时后的手术。   只是一个小手术,换好刷手服后去刷手,宋时邈按照流程走一遍,这些术前准备连同之后的手术,她都已经熟练地不能再熟。   手术不到半小时就结束,她主刀,最后出了手术间后就把交待病情的任务扔给一助,自个儿在更衣间中的椅子上坐着,只脱了手术衣,刷手服没换、手术帽也没摘,带个口罩一抬头就从对面镜子上看见自己的脸,单单留半截鼻梁和一双眼出来。   好似和那时候一模一样,自己结束了一台大手术,瘫在椅子上累到不行,抬头看见自己大汗淋漓,有些低血糖地犯晕,再一恍惚,已经从洁白干净又空阔的手术室更衣间到了另一处泛黄逼仄的房间里。   嘈杂声很大,交流几乎全靠吼,有男人的声音:“要是你们救不了她,委员长怪罪下来,都他妈吃不了兜着走!”   有抖抖索索的声音:“长官……不是我们不救……实在是,救不了啊……”   “什么救不了!你们知道躺在里面的是谁吗!”   “长官……弹片离心脏太近了,我们……我们现有的技术的确……”   白床单上躺着一个女人,面色苍白,额角一层冷汗,身上穿黄绿色军装,胸前有暗红色染开,空气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宋时邈恍惚着,努力抽鼻去闻,那股血腥味、门外男人的吼声、医生唯唯诺诺推门进入后的尖叫、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低低咳嗽一声,声音很低没有底气地说……   她说什么?   宋时邈努力去听她的声音……   快了,她快听见了,她快回去了……   那个女人,蒋周格……   “宋医生?宋医生?”   宋时邈睁开眼睛,面前站着护士长,护士服洁白,后边的墙壁洁白,没有血腥味,只有医院永散不去的消毒水味。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这里冷,去休息室睡。”   宋时邈笑一下,脸上疲惫不堪,“没事,我就回家。”   护士长再三确定她没事,两步一回头地去忙了。   宋时邈抬眼看对面,那双眼中只有死寂。   她回不去了。   时隔一年,宋时邈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二)   第二天一早直飞昆明。宋时邈前一天在医院坐到半夜才回家,洗个澡后收拾行李,除了必备的资料外,衣物只拿了少许,最后睡前在书房里徘徊多时,终于下定决心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盒。宋时邈看也不看地把它放进随身背包里,像是什么潘多拉魔盒不能打开一样,可偏偏她的动作却是轻柔无比,好似对待情人一般。   一夜失眠,闭上眼就能闻见烟草味,宋时邈从前不抽烟,学生时代甚至是对烟草极度厌恶的。直至一年前才有所改观,她那时候老追着蒋周格喊少抽烟不健康,那人夹着细软烟笑,说:“还要看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回来之后就突然恍然大悟,每台大手术后的深夜里,宋时邈就躲在吸烟室里学那人一样取一根烟,女士香烟均是细长的,烟雾缭绕在指尖,宋时邈隔着烟雾去看,耳边就响起蒋周格带笑的声音。   健不健康的,总得要活到能谈健康的年纪才是。   宋时邈索性起身点一支烟,也不抽,就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隔着无名指上带着的戒指,恰到好处地卡在指缝里。   白天在飞机上补眠,落地后直接去宾馆。紧接着去参加论坛,宋时邈带着她的学术科研成果跟与会同僚交流切磋。   论坛最后一天,她跟院长请假,把从前、现在和以后的所有休假都集中在这一次,宋时邈还能笑得出来,轻松地跟院长说:“老师,您老要是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反正回程机票在二十天以后,院里要是不批,那就算我旷工吧。”   院长是她大学导师,手把手带她上手术台,闻言被她气个半死,挂了电话去找人事处批假条。   宋时邈在休假第一天时,躲在宾馆里查旅游攻略,怒江查个遍,高黎贡山调张地图,最后在腾冲县上画圈。   不过是简单动动笔罢了,三个地方在卫星地图下清晰可见,圆圈被圈进1141.8174万平方公里范围内,宋时邈只在纸面上看见硝烟战火,和近一万座墓碑。   第二天就出发,为了方便起见,宋时邈挨个报了团,期间跟所有团签订协议,一切脱团后果自愿承担。   第一站去泸水县,旅游团跟车沿着公路蜿蜒行进,路下就是怒江江水。宋时邈一上车就插着耳机听歌,座位选在靠后方闭目养神,跟其他参观风景的游客们形成鲜明对比。   车子到达上江乡栗柴坝渡口时停下,这里算是一个旅游景点,当年栗柴坝渡口大惨案就发生于此地。渡口前还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来纪念此事,旅游团也是为此而来。   但宋时邈不是。   她独自一人绕过纪念碑来到河滩边,蹲下身把手浸在河水里。五月份的河水依旧冰冷刺骨,河滩上有风,穿冲锋衣也不能阻挡寒风入骨。   宋时邈是为了两年后同月发生的事而来的,那在史书上不比惨案有名,当然也比不得它的表兄强渡大渡河。它甚至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军事行动,所有的光芒都掩藏在之后的战役中。   可是宋时邈忘不了,她忘不了这是蒋周格曾走过的路,她在很多次百转梦回,顶着一身汗想如果对方在此地原路返回,或者那人所在不是54军,哪怕是那人不要逞强非去198师前线考察,那么以后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怒江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从前蒋周格描述起来,总是生动形象地说是“河神愤怒地咆哮。”宋时邈再追问,那人就偏过脸,小声说:“我是听师长说的。第一波强渡时我还在军部,等全军过江安定下来后,我才过来的。”宋时邈“哈哈”笑,说“我有机会,定要见识一下你说的河神的咆哮。”   但是现在没有机会了,过了七十多年,怒江水位下降,这里的江水已经变得平缓温和。   宋时邈的手冻僵了,再过不到两分钟,就会阻碍供血从而没有知觉。宋时邈赶在此前将手从水中取出来,拿个随身带的试管取了一管江水。   起身时大脑供血不足,宋时邈摇晃一下重心不稳,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托住她,不至于让她摔个脑开花。宋时邈低声说了谢谢,那双手松开她,耳边有鞋踩在石子上的声音,渐行渐远。   宋时邈晃晃脑袋,看见有一个穿大衣、带围巾、扣帽子的人,从背影来看几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三)   从栗柴坝渡口离开后,宋时邈就脱团开始下一个行程。第二站去高黎贡山,她在怒江边乘船渡江,江上有当地专门拉载游客的渡船,20元一位,宋时邈交了钱后上船,穿着救生衣在船边坐下来。   那时候江水湍急,对面还有日军阵地,九二式7.7mm重机枪与九三式13.2mm重机枪均压满子弹虎视眈眈。为了渡河,死了多少人。现在二十元就能换一条人命,若是当初蒋周格能有选择,她会拿所有家产去换士兵们安然渡江。   渡江后再往前推进,就到高黎贡山脚下。山下有村落,民居零零散散分布,村口有一棵松树,嘉庆十七年栽下,树下有石桌石凳。从前蒋周格拉着她来这里坐,条件简陋连杯茶都没有,两人就奢侈地端着从村民家借来的开豁碗,碗里盛满开水,她讲、蒋周格听,安安静静坐上一下午后一起看夕阳。   现在树和桌凳还在,宋时邈跟零散游客们一起进村,在村口坐了半响,又往里走。   进村后大约一百米处的几间屋子,当时被征做临时战地医院使用。进村后大约两百米处,是198师师部所在地。   宋时邈从村口开始走,这条路她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路线被深深刻在海马体上,随着骨隙烙进灵魂深处。   快了,还有五十米。这座村落几乎没变化,从前古旧的房子翻新后,经过半个世纪又变得古旧,开缝的石板路上布着苔痕。那时蒋周格央着她要从医院出来散心,走到这里时不要她搀扶,结果踩了青苔滑倒,送回去后伤口又裂开,她缝合时忍着眼泪骂骂咧咧,蒋周格却咧嘴说“我不疼的。”   从这里已经能看得见房檐,从前那几所房屋门口,都贴有大大的楷体书:“陆军战地医院。”那是蒋周格在伤好些时写的,一小块墨是蒋周格的私藏,她笨手笨脚去磨,最后还剩下许多,蒋周格就笑着说:“不如我送你一副字吧。”   那副字连同她的手表,宋时邈都保管得好好的。   身边经过一个旅游团,多数都是些年轻人,听见导游讲到这里的历史时,不禁热血高涨,高唱知识青年从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係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十几人合唱层次不齐,有的忘词有的跑调,宋时邈站在门前仰头看屋檐,蒋周格那些苍劲有力的楷书早已消散在历史尘埃里,她和她的师、她的军全长居于此,现在隔了七十年,自己终于重返故里。   是这里了,宋时邈和蒋周格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宋时邈不同的调子混在这些青年的合唱里,显得突兀极了。可是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记得,她唱的是这首歌最初的调子,是蒋周格一句一句纠正她,让她记下来的调子。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宋时邈在眼泪中微笑,你好啊,蒋周格,我是宋时邈,从21世纪的新中国来的医生。   “你好,宋时邈,我是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第五十四军一九八师上校参谋长蒋周格。敬礼!”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是在去年十一月写的,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抗日文。 本来想大修的,但是发现剧情完全动不了,哪怕是删掉我最不满意的一处,这个故事都不完整。于是索性直接发上来。 【但是之后会重新写一个修改版本的,算是在这一本的基础上继续补定和完善,尽力做到我可以满意为止】。 第2章 第二章   (四)   民国三十三年。   这一年在中国抗战史上称得上是非比寻常的一年。年初时,中国远征军重组完毕,在司令官卫立煌的带领下,以二十万精兵装备德系武器,在缅甸发起全面反攻。   五月初,滇西大反攻时局已经成熟,二十集团军司令部自离怒江不到五十公里的保山县光遵寺搬出,顺着北线从绵延两百公里的怒江渡口强渡过江,自高黎贡山攻向腾冲县。   最先渡江的是198师,于5月11日凌晨,顶着江雾和风冻强攻渡江,随后投入战争,开始夺取高黎贡山东坡小横沟——灰坡山顶一带。因山高坡陡、敌人火力集中,负责主攻的592团一营几乎全军覆没。   5月11日晚,自主请缨从军部下调来的上校参谋长蒋周格在警卫队的护送下急行军追上198师。当晚师部召开作战会议,由参谋长蒋周格上校主持。   5月12日凌晨,蒋周格带着一小队警卫及半个参谋部亲临前线考察,在与日军交火中受伤,被紧急送往师部后方的战地医院。   5月12日拂晓,198师组织第三次攻击灰坡。师长叶佩高身穿军官服亲临前沿阵地指挥。   同时急派第593团第一营从右翼增援。592团也派第二营从左翼绕攻敌灰坡后路。   蒋周格躺在临时手术台上,失血过多导致头晕到不行,伤口周边也撕心裂骨地疼,反倒是被子弹打中的那块地儿已经麻木无知觉。   听老人说,人死前都是会走马观花重温自己的一生经历,蒋周格倒是没碰见,她现在意识清醒地很,还能理智地判断时间,在心中推演她制定好的战术,听外边的炮火声,应当是开始按照计划交战了。   蒋周格闭了下眼,头晕。随后听见守在门外的副官扯着嗓门威胁医生:“要是你们救不了她,委员长怪罪下来,都他妈吃不了兜着走!”   说得好像委员长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山里管用似的。   蒋周格在心里扯一下嘴角,费劲地偏头,张嘴要叫副官别为难医生,但是声音太低,叫一声“汝明”就已经费掉全部力气,更别提让门外的人听见。   蒋周格还想再叫,却看见在自己前方的椅子上突然出现一个人,穿着单薄又奇怪的衣服,领口再低一些就能看见锁骨,头上戴着像是帽子一样的罩子,将头发全都掩进去,还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这样看来,对方全身都几乎裹得严实。   一个凭空出现的奇怪的人,就像是希尔亚先生讲的故事中的“时间旅行者”一样。【注1】   蒋周格低低咳嗽一声,感觉伤口处又有血涌出来,她失血太多了,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她很想问那位凭空出现的“时间旅行者”是谁,但是她想,在这种医生推门后尖叫、副官紧随着拔枪相对、“时间旅行者”举手慌张解释的情况下,她那如耳语的声音根本传不过去。   “我、我是医生,我真的是医生,我……别、别开枪……”那位“时间旅行者”害怕极了,她哆哆嗦嗦地边说边试探性地往蒋周格这边靠,当然得到副官抵枪的待遇。   “她的伤势……我……”   蒋周格使了些劲咳嗽一声,震得伤口处有肉眼可见的血涌出来,“汝明……”她叫道。   副官此前就注意着她,现在见她嘴唇翕动,即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也赶紧跑过去,半跪下,侧耳对着她,“长官,您说。”   “让他……让那个人……”蒋周格缓了口气,力气已经用尽,又是咳嗽几声。   副官从她当兵后就跟着她,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当即起身,“喂,你不是医生吗,我们长官让你过来。”   “时间旅行者”哆哆嗦嗦走过来,路过副官时低着头连步伐都快了几分,蒋周格现在状况糟糕得要命,也顾不得再让副官收敛不要吓到对方。   “时间旅行者”走过来,走到她跟前,蒋周格虚弱地使劲把眼睁一条缝,虽然模糊着,但她知道,对方不是“他”,而只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你……”那女子过来,刚才还吓得哆嗦,现在却镇定地不得了,手是微微抖,但是随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而越来越稳。她迅速检查蒋周格的伤口,“伤口离心脏太近了,你失血过多……”   “瞎子都能看出来失血过多,老子是问你要怎么救!你要是救不了,老子就把你当奸细就地枪决了!”   女子皱眉,但对副官的话置之不理,她摘了口罩后对医生说:“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消过毒的医疗器械拿过来,你们两个是医生,应该知道需要什么吧,还有,我需要验血,你们这里有没有……”   “A型……”蒋周格声音孱弱道,“我是……”   女子打断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惊讶,“好,我知道了。”复而又看副官,“你们这里有没有A型血库存?”   副官去看在准备器械的医生,医生茫然地摇头,副官面色变了,“你们这群庸医,老子……”   “你们会抽血吗?”女子没管副官,直接问医生,医生点点头,女子伸出胳膊,“用我的。”   医生照着女子的话抽血300cc,抽完后女子面色苍白,额头上冒出汗粒,她现在这幅样子,不知情的人见了准以为受伤的人是她。   “偏偏在这个时候低血糖……”女子低骂一声,甩甩头,从旁边拿了一瓶酒精用来泡手,边泡边说:“家属出去,另外两位担任我助手,等下都拿酒精泡手消毒,术前准备交给你们了。”   被喊“出去”的副官急了,又要骂人,却被蒋周格叫一声,“都听……她……”   副官明显不满,但碍着蒋周格而不得不出去,不过他看上去五大三粗,心里却细腻,脚步声放低了,关门声也小,随即就听见他在门外重重骂道:“妈的,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女子没管这些,她泡好手后呈一个双手悬空在胸前的状态,随口说道:“手术衣。”   两位在准备的医生愣了一下,满脸茫然,女子说完后也愣一下,懊恼道:“阿西吧,忘了这破地方是……”后边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听不清楚。   其中一名医生问她:“这位、小姐,你说的手术衣是?”   “没什么。”女子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服,嘟囔一句:“算了,凑活吧。”她好像破罐子破摔一样,对医生说:“口罩总有吧?消过毒的那种。你们术前要怎么消毒,不用我教你们吧?”   两医生急忙点头,去做术前准备。女子重新将蒋周格的伤口看一遍,皱眉抿一下嘴,目光一直盯着伤口处,好像在想什么。   直到术前准备完成,女子才收回目光,微微侧头由医生帮她戴上口罩,站在蒋周格床前。   蒋周格在麻药药效产生时,隐约看见对方接过手术刀,目光坚定,声音沉稳:“手术开始。”   她在那一刻忽然就不怕了,好像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相信她,你不会死的。”   蒋周格彻底闭上眼,放任意识沉沦,她第一次把命交给一个见面不到五分钟的陌生人。   (五)   张汝明,南京人,陆军军官训练团二期生,少校,民国二十四年起任蒋周格中尉的副官至今。   回想近十年副官生涯,他跟着蒋周格走南闯北,西安那会儿他护着蒋周格毫发未伤,淞沪那会儿他拦着蒋周格乖乖待在南京,南京那会儿他顶着蒋周格的枪把她往飞机上拽。从民国二十四年至今,他护着蒋周格、为蒋周格挡子弹奋不顾身,可唯独这一次,参谋部那么多人,就唯独蒋周格冲在前面身先士卒,而他呢?却因为那堆见鬼的地图,差点让他的长官丢了命。   临时医院中,张汝明失魂落魄地站在手术室外。   “吱呀——”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一个女人身形不稳地走出来,张汝明急忙迎上去,他还没开口问,女人就摘下口罩答道:“手术很顺利,患者身体内的弹片已被取出,但是……”她犹豫一下,张汝明急了:“但是什么?我就问你,里面的人能不能活下来?”   女人身子晃了晃,张汝明注意到她面无血色,连嘴唇都趋近白色。“我不能保证。你们的设备和条件都太简陋了,我只能说手术顺利,但是之后会不会感染……”她抬头看一眼天,想说什么,嘴型却又到一半改口:“没有消炎措施,感染机率会很大。”   “消炎……”张汝明想到药品,急急问她:“盘尼西林可以吗?”   女人一瞬间睁大眼,仿佛不可思议:“你们有盘尼西林?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有盘尼西林,里面的人能活下来吗?”   女人的身子又晃了一下,她闭眼使劲摇一下头,这不像是否决的摇头,而更像是因为头晕从而下意识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我只能说我尽力了,手术很成功……”她额上、鼻翼间都有汗水滑下来,甚至衣服胸前也有被打湿的痕迹,“但是消毒、术后感染都是问题,还有输血,虽然血型相同,但是没有仪器检测我不能确定会不会产生排斥……”   “不是有盘尼西林吗!还有血型,长官已经输了血怎么还会有问题!”张汝明上前抓着女人,女人却晃晃,整个人都往地下栽。   “喂,你!”张汝明下意识拦着她,同时手往她鼻间探。   “盘尼西林,现在……快……”女人闭着眼趋于昏迷,却还是嘴唇微动,用气音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希尔亚先生,引自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讲述了时间旅行者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够在时间纬度上任意驰骋于过去和未来。希尔亚先生则是本文的叙述者,他是主角“时间旅行者”家中的客人,对“时间旅行者”以及“时间旅行”本身怀有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心。——注释来自百度百科 第3章 第三章   (六)   宋时邈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压迫中清醒过来,她躺在一张草草铺了些干稻草的炕上,炕没烧,身子底下冰凉一片,屋内也冷,不知几月也不知在何地,但这温度像是燕市的十月,承着天寒地冻的是只有几度的温度。   不过好在自己没有干躺着,上半身还披着不知是谁的军装外套。   宋时邈往有些冻僵的双手上呵一口气,起身下地,军装外套滑落下来,露出自己沾了血迹的刷手服。   屋内不大,一张炕一张桌就是全部摆设,靠门处有一张窗,在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的情况下,这张窗是仅有的光线来源。   宋时邈去试着开门,门锁着,她拍了几下,还没出声,就听见门外骂骂咧咧:“安分点,瞎拍什么呢!还不到吃饭时间,饿死鬼。”   宋时邈听见,还不等对方说完,就使劲踹一脚门,力道不小,疼得她够呛。宋时邈坐在地上下意识抱着脚,眼中的泪花再也忍不住。   过了几小时后,约摸着到中午时分,门外终于传出些动静来,锁链声响几下,门被打开,一个穿土黄色破旧军装的士兵端了碗进来,在宋时邈的殷切下把碗“哐嘡”砸在桌上,转个身又走了。   宋时邈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在门被重新锁好后,垂头丧气地往桌子那边蹭,再一看碗,碗是带豁口的,里面只有些米糊糊,伴着几小块牛肉,寒碜地要命。   就这样仅靠一件薄外套,连着几小块牛肉,在夜里温度骤变下,宋时邈又成功地熬过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门外的锁链声似乎响地早了些,宋时邈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感觉脑子有些昏昏沉沉。   “参谋长让我把这个女人带过去。关于此事要保密,我不希望有除你们两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是!长官请!”   从外边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她曾经在“手术室”前中见过的军官。那军官只穿一件白衬衣,手一挥,后面跟着的两个士兵便过来拖宋时邈。   “你们……”宋时邈下意识要躲,两个士兵在她面前止住,无措地等军官的命令。   “我的长官要见你。请吧,这位小姐。”军官面无表情地做个请的手势,宋时邈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怀好意。   军官在前面走,宋时邈披一件薄军装外套,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走在最后的两个士兵时不时推她一把,意为叫她走快点,都被宋时邈怒瞪之。   七拐八拐走近一处宅子,从外望去是中国民居中最普通不过的合院式,飞檐翘角颇有古装意味。   进了宅子,原本空阔的中庭里横七竖八晒着床单和止血纱布等,原本应是纯白色,现在不知道回环往复利用了多少次,已经泛黄洗不干净。   廊檐下有穿军装的伤兵慢慢走,拄着拐杖、头绑纱布、缺胳膊少腿、哀怨□□的均有之,宋时邈不忍再看,她知道这些伤兵不是治不好,而是受于医疗设备和技术所困,只能屈居如此。   又跟着军官往里走,拐过一处透空墙后,耳边一下安静下来,眼中只能看见院落被收拾地干干净净,檐下五步一哨,正对厅前,两名站岗的士兵目不斜视。   军官直直带她入内,后边跟着的两名士兵在进入院落后就止步。路过哨兵时,士兵纷纷立正向他们敬礼,军官只是随意还礼。   入厅后,军官站在门前,沉声道:“长官?”   里间有低低的咳嗽声,只听一女声说:“进来吧。”   军官这才带着宋时邈继续往里走。   里间的小桌前,一女子正斜靠着桌子,衬衣袖子一直卷到肩头处,由医生替她换药。宋时邈下意识往前走几步,“刚动完手术最好静卧。”   屋内原本安静,只有女子的咳嗽声,宋时邈这一出声,立刻把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   “离手术只过了两天左右,这时候静卧是最好的选择。”宋时邈只有硬着头皮诺诺解释道。   军官去看医生,医生点点头,“这位是对的,可是蒋长官非要……”   “你跟蒋长官谁是医生,蒋长官不知缘由,你还不知道吗!”   “汝明。”女子低低呵斥一声,军官下意识立正。“说了多少遍了,你这脾气该改一改。是我执意要下地的,不关他的事。”   说完看一眼医生,嘴角浅浅抿了一个笑,“您请继续吧。”   宋时邈看那医生给女子包扎,放在现代来说手艺粗糙到不行,她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我来吧。”   女子诧异地看宋时邈,在军官开口前轻轻点下头,“麻烦您了。”   “应该的。”宋时邈回一句,走上去慢慢拆掉女子的绷带,待能看得见敷料后,问:“伤口也是枪伤吗?用的什么药?”   “是被刺刀划的。”女子答道。   宋时邈一听紧张起来:“刺刀是不是杀过人?你用了什么药?”   军官轻蔑道:“鬼子的刺刀当然杀过人,还不只一个中国人。”   宋时邈没理他的讽刺,紧张地看医生,医生说了几种药名,抗毒素、抗生素均有,都是些在这个年代珍贵如盘尼西林的药,宋时邈又拆开敷料检查伤口,在长约三寸的伤口内没有检查到坏死组织之类的,这才长舒一口气。   医生在一旁看半天,这会儿开口问:“您是在担心会出现破伤风吗?”   宋时邈惊讶地看一眼他,医生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从日本帝国大学医学院毕业的。”   原来如此,日本帝国大学医学院堪称二战时期全亚洲最好的医学院。这样虽然这医生的技术手段因时代和设备局限跟不上,但理论还是先进的。   宋时邈点头:“是的,虽然我刚才检查了伤口,暂时没有出现能诱发破伤风的因素,但是因其潜伏期长,且受杀菌消毒因素限制,所以在之后的两周内,都不能松懈。”   宋时邈边说边包扎伤口,但是因为太久没包扎的缘故,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了,比不得急诊医生,下手也重了些,等她意识到后,立刻歉意地看一眼女子,同时放轻动作。   女主全程都看着宋时邈包扎,在宋时邈下手最重时也只是呼吸一滞,随即便又恢复正常。   索性,虽然生疏了,但以前的功底还是在的,包完后,宋时邈还坏心眼地给女子打了个蝴蝶结。女子见状也只是轻轻一笑,军官要骂,当然被女子压下去,宋时邈抬头嚣张地对军官吐舌头。   再低头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女子握住,“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宋时邈愣了一下,呆呆望着女子的手,女子又歉意道:“是了,你穿这么单,是我疏忽了。汝明,你去拿一套我的衣服,从上而下的。”   军官懵着:“啊?哪一套?”   女子被问地愣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南京了。“军装,把军衔撕下来。”   “但是……”   “让你去就去。”   “是!”   (七)   “那么。”军官走后,女子随即支开医生。等到房间内只剩她们两后,女子拿手撑着桌面,想要站起来。   宋时邈皱眉上去压下她:“你最好静养。”   女子无辜看她一眼,“我只是想躺回床上。”   “我扶你。”宋时邈从旁边掺着她,使了些巧力让对方尽量不牵扯到伤口,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回到床上去。床上只铺了一层褥子,被子也是薄薄一层。   “太凉了,对伤口不好。”   “只有这些,这已经是汝明能找到的最厚的铺垫了。”   女子半倚着床,宋时邈给她盖上被子,调整一下枕头,“小心别压到伤口。”   “谢谢。”   “应该的。”宋时邈说着,把身上披的军装往回拢一下,“这是那位军官的吗?”   “汝明五大三粗,我希望这段时间他没有怠慢你。”   “光都没有的屋子、炕上只铺了一层稻草、一日两餐只有几小块牛肉,我谢谢他还给我留一件外套啊。”   “虽然很抱歉这样对待你,但是,这已经是汝明能给你的最大限度了。”   “嗯哼。”   知道宋时邈在气头上,女子也不再多解释什么,低低咳嗽几声,又问道:“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   “中国。”宋时邈没好气道。   女子笑一下,原本应是很温婉姣好的笑,但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笑意便也染了苍白,尽显脆弱,“现在是民国三十三年夏,你那里是什么时候?”   民国三十三年夏,公元一九四四年,抗日战争胜利前一年。   宋时邈初来乍到,能凭借着陪父母看的抗日神剧而得出自己身上披的军装是国民党的衣服,也能从简陋的医疗设备上判断出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国。但是现在从女子口中亲耳听见准确的时间,宋时邈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部悲惨史并不是能被现代多数人所熟读的,甚至是厌恶也不为过。宋时邈早在多年前的高中时代就与历史say goodbye,直到现在对这段历史的记忆也寥寥无几,无非是,流血牺牲、以十换一、尊严被踩碎在泥土里、脊梁和骨气承着龙脉同鲜血湮灭在炮火中。   太惨了,太难过,太痛苦,也太过耻辱。   宋时邈不知该如何作答,愣愣反问回去:“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民国人?”   女子狡黠地笑:“我看见了。突如其来,穿着奇怪。你来自未来吗?”   “那是幻觉,你那时失血过多,脑供血不足,所以出现视线模糊、头晕、神志不清等症状。”   “好吧,那穿着奇怪也是事实,自称民国人……”   “我穿的这叫刷手服,你们这个年代已经有这个概念了,才不是什么穿着奇怪。”宋时邈忍不住插嘴。   女子做一个“你看我就说”的表情,“现今党国衰败,国家溃不成军,上层勾心斗角党项之争,仅靠着美军支援反扑。已经没有几个人会说自己是民国人了。”   宋时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诶诶诶你一个民国人,这么说自己的国家真的好吗?”   “你看,你说起民国时,用的是‘你’字。”   宋时邈:“……”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女子好整以暇:“所以,你是从哪里来的?”   正说着,门外一声“报告”,女子惋惜地摇一下头,“进。”   军官抱着衣服,一只手拎着一双军靴,走进来后原地立正。   女子说:“你试一下吧,看看合不合适。”   宋时邈站着不动,女子恍然:“你可以回去再换。”   宋时邈“嗯”一声,知道这是默许自己可以回去,就从军官手里接过衣服要往外走。哪知脚还没跨出去,女子叫住她:“等等。”   宋时邈转身:“还有事?”   女子对军官说:“你去把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   “但是这院子是师长特意……”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话,你是师座的副官还是我的副官?”   “您要给这来路不明的女人住?您连她是不是奸细都不知道,要是她想对您……”   “她是个医生,手是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军官愤郁,不情愿地立正,“是!”   临走前还使劲瞪宋时邈一眼。   宋时邈:喵喵喵? 第4章 第四章   (八)   宋时邈的新住处是院落中的偏房,比起女子的房间来说小了一半,但窗明几净,好歹有张床,被褥床单也跟女子盖的不分上下,宋时邈挺满意,知道这是女子刻意置办。   第二天一早,终于睡个好觉的宋时邈被臭脾气的军官推门叫起来,宋时邈忍了忍,看在他曾经给过自己衣服的份上才没爆发:“你难道不知道进女士房间前要敲门吗?”   “军医说到了换药的时间,要你去检查伤口。”军官铁着脸,侧身让出通道。   宋时邈闭眼深呼吸,睁眼一跺脚:“你们军医还赖上我了不成。”   除了偏房,去那女子的房间,女子还躺在床上,听见动静后侧头过来挽一个笑:“麻烦您了。”   笑笑笑,整天就知道笑,你这苍白的笑容笑得跟鬼似的。   宋时邈口气不善:“你们军医呢?”   “长官要检查伤口,军医不便。”   那我就便了?   宋时邈翻个白眼,顺势转身,“你也出去。”   军官不动,俯视着瞪她,宋时邈口气硬了点:“你们长官伤口在哪里,你能不能看,你不知道?”   军官往后退几步,站在门边上,“我就待在这里,看不见长官的伤口。”   “汝明。”女子开口说,“你出去,在外面等,把门关上,不要妨碍到医生。”   宋时邈听见,嘚瑟地看军官,军官跃过她看女子,待女子闭眼轻轻点头,他才不情愿地磕脚跟,“是!”   屋内顿时清净了,宋时邈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现在莫名想哼个小曲儿。   女子咳嗽一声,想撑着床起来,“那么医生,我需要怎么配合你?”   “别起,躺着就行。”宋时邈急忙过去按住她,“我说了,你最好静卧。”   医疗器械都放在一旁,意外地齐全。宋时邈挑一下眉,别说,这肯定又是女子吩咐的,这般心细,宋时邈倒是对她改观不少。   尽最大努力做完消毒后,宋时邈让女子自己掀开被子,底下是一件薄薄的军式衬衫,没系扣子,胸部腹部上都缠着纱布,几乎被纱布覆满。   看样子不止一处伤口。女子像是知道宋时邈在想什么似的,开口道:“除了您为我做的外,其余的都是些小伤,不碍事。”   “碍不碍事要我看了才知道,还有别总是您您您的,说不定我比你都小。”宋时邈选最近一处下手,先拆了腹部的纱布,里边是一处刀伤,肉芽组织已经快要将伤口填满,“缝合不错,你们的军医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这个可以拆线了,明早让你们军医过来。”   “您是医生,拿手术刀救人,都是尊贵的,不比我们这些兵,上了战场就如草芥。更何况,您既没有说出处,也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我……”   “你就是变着法儿问我呢是吧。”宋时邈把女子的衬衣袖子卷上去,拆开手臂上的纱布,“我叫宋时邈,来的地儿的确是未来,不过是多少年后,你就自个儿去猜吧。”说着,手下麻利换了敷料,又重新包扎,“你身上刀伤多,如果出现肌肉紧张扯痛、张口困难、颈部发硬等,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说的这些症状,是破伤风吗?”   “别不重视,人一加拿大老专家带着器材技术来援华都栽在这上面,你这既没技术又没装备,发现得早,断胳膊断腿我还能给你留条命,迟了就等死去吧。”   女子但笑,“我暂时还没有这些症状,如果有,我会告诉你的。”   宋时邈手下拆纱布的动作没停,“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死的不是我。”纱布拆到离心脏挺近那一处,那是她来第一天,给对方做的手术。   女子低下巴也跟着她去看伤势,被宋时邈伸手抵着下巴原回到面朝天,“说了别动,伤口裂开怎么办。”   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女子好脾气地依她。换敷料这段时间,女子躺着跟她说话:“说起来,宋医生,你之前说的那位加拿大老专家,是说白求恩同志吗?我记得他是因为被手术刀割破手指感染,后转为败血症牺牲的。”   宋时邈手一顿,没想到自己说来诓人家的话会被当面拆穿,“闭嘴,就你话多,我打个比喻不行?你们这年代要啥啥没有,还不容许我抱怨一下?”   女子笑,“是让您受委屈了。”   宋时邈:别以为你用了敬称我就听不懂你在讽刺我。   宋时邈换了敷料,缠纱布时犯了难,女子是躺着的,前面拆纱布只需硬拽出来,但现在却不能硬塞进去。   女子试着问:“我需要起来吗?”   “别,你之前下地就已经扯到了伤口,这几天可千万别再用力。”宋时邈在手心中攥了纱布一头,“我从你身子底下穿过去,你放松。”   于是就这么一圈一圈费劲地包好,宋时邈累到半死,“我现在开始崇拜给你包扎那军医了。”   “可惜我当时还昏迷着,要不然还能帮你看看。”   “那你还是昏迷着比较好,要不然那可怜的军医会压力山大的。”   女子没听懂后面的词,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宋时邈没理她,自顾自打结后直起身,“好了,包好了,我也该走了。再不走,那黑脸军官又该骂我了。”   “你是说汝明?他全名叫张汝明,是我的副官,人很好,只不过脾气暴躁了些,这我受伤次把他吓坏了……”   “哦,你不必解释这么多。”宋时邈说:“他怎样,与我无关。”   女子话说一半被宋时邈打断,便尴尬地停住,宋时邈意识到不礼貌,歉意地耸耸肩,“我真该走了。”   快要走到门口,女子叫她:“宋时邈。”   宋时邈回头,“还有事?”   “你说了你的名字,还没问我的。”   “哦,你说。”   “我叫蒋周格,你记好了。”   宋时邈打开门,外边的阳光透进来,她眯眼回道:“知道了。”   (九)   后来几天里,宋时邈每日一大清早就被黑脸副官张汝明叫去看他长官的伤口,中午被蒋周格留下一起吃饭,下午则跟着军医去院子外边的临时医院处理伤情,也算是为抗战贡献自己的力量。   其实真实情况是,这是她与张汝明的一次私下交易,因为对方的长官为了保她,而在师长和其余高级军官面前,信誓旦旦拿自己的命发誓,由此让她从一个突如其来有可能是日军间谍的陌生百姓,一跃成为留洋归来的医学亲属。张汝明还用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眼神鄙视地看她,“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了什么福禄。”   宋时邈不屑,福禄,难不成是皇亲国戚?拉倒吧,大清早亡了!不过蒋周格给她一个安全的身份倒是真,好歹不用提心吊胆会被当奸细枪毙了。   因此她总得给蒋周格点面子,刚好,战地医院就是一个好选择。   但是最近的情况不是很对。   宋时邈停止手术,对军医摇头,“抢救无效,死亡。”   “又一个。”军医皱眉,今天已经是第十一个了。   宋时邈从死者身上拆下纱布,让士兵把人抬走,“纱布我放桌子上了,你叫人洗一下晒干再用……”犹豫一下,“如果实在不行,至少别用在轻伤患者身上。”   军医苦笑一声,“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是对的。”   无非是尽量不要让轻伤患者感染罢了。   宋时邈不敢再多待,怕自己再待一秒就会崩溃到大哭。“我该去看看蒋长官了,这里你……”   “去吧,由我顶着。”   宋时邈匆匆的步伐停下来,迟疑些许,拍拍军医的肩,还没开口,又一名伤兵被抬进来,军医立刻取了被匆促消毒的手术器械。   临时战地医院的院子里,伤兵又多了几倍,这是打仗的迹象,远处甚至还能听见隆隆的炮火声。前两天的宋时邈在听见炮弹声时还被吓到发抖,现在已经能纹丝不动犹如上手术台。   穿过廊下,拐过透空墙,蒋周格和她住的院子里,哨兵多了一倍。宋时邈在院前被拦下,士兵似乎认识她,悄悄道:“师座在参谋长房里。”   宋时邈皱眉,她本是想看完蒋周格的伤口后就回医院的,但是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她欲走,蒋周格房内猛地传来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守在房前的警卫立刻掏枪破门而入,蒋周格和一个男人就站在房内靠近门口处,刚才的声音是椅子被砸到地上时发出的,看样子力道很大,已经摔断了一条腿。   宋时邈眉间一跳,还未做反应,蒋周格就剧烈咳嗽几声,捂着刀口处,脸色苍白,暴躁地骂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宋时邈自来这里的第一眼到现在,还从未见蒋周格如此暴躁的样子,她一直以为对方除了是军人外,便是名脾气温和慢吞的女子。   男人冲着警卫挥手,“没事,出去吧。”   “把门关上。”蒋周格补充道,说完又咳几声。   宋时邈上前几步,在警卫把枪对准她时,自觉举起手,“蒋长官,您现在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我很好,这里没你的事……”   “你进来吧。”   宋时邈忽略蒋周格的话,从警卫的枪口下挤进房里,顺手关了门。房里一暗,宋时邈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嗯,我替她检查伤口,要不您回避一下?”   “我说了我没事。”蒋周格的口气硬邦邦的,但却不是刚才的暴怒,她硬邦邦的语气也像是压抑了暴怒后的还未彻底转换的过渡。   男人背过身去,“周格你听话,让医生好好检查。”跟哄小孩子似的,宋时邈挑眉,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干净的器械过来,在这期间惊讶地发现,蒋周格对于这种“侮辱”竟然没有爆发。   宋时邈让蒋周格坐下,解开她的衬衫,底下的纱布上果然有血迹透出。   “师座,我知道现在战事吃紧,阵地反复争夺拿不下来,我师消耗也大。我也知道您现在一筹莫展,所以就更应该把这活儿交给我们参谋部啊,要不然我们参谋部吃空……”   “周格,现在这种场面,我是不会让你上前线的,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   “师座,我们已经打了好几天,现在北斋公房依旧没拿下来,您自己数数,您手下还有多少兵……”   “参谋部不止有你一个人,能跟我上前线的也不缺你一个。”   “可我是参谋长!现在整个师都投入战争中,只有我一人躲在后方苟且偷生?”   “你自己的伤有多重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况且,宋医生不是在这里吗?您让她检查呀,我已经好了,我可以回师部的。”   说着,蒋周格低头,第一次拿殷切的目光看宋时邈,无声恳求对方,只帮自己这一把就好。   宋时邈看看拆了一半的纱布,血迹波波点点染在洁白的纱布上。宋时邈突然记起战地医院里那些泛黄的纱布,甚至多数都是来不及清洗,直接从死人身上拆下来,转手就包给另一个人。   “抱歉,蒋长官,你的伤还没好。”   宋时邈看见蒋周格眼中的光熄下去了。宋时邈别开眼,继续手下的动作,待全拆完纱布,要对伤口重新处理时,她看一眼门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门被重新关好,旁边的窗被人细心地撑起来些,光就是从那里漏进来的。   拆了纱布后才发现,蒋周格开了刀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半,但是刚才摔椅子时动作太大,裂开了一两厘米。她给对方重新缝合好后,听见对方突然冷笑一声,接着打开宋时邈的手。   她手中的器械滚了一地,心中暗自庆幸已经缝合完毕弄断了线。“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问我?”蒋周格眯眼看自己的刀口处,又冷笑着,表情有些狰狞,“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我不能,还是你不想?”   宋时邈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她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啪”,有什么平衡,忽然被打破了。   “哈,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猜的是对的是不是?你为了你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心思,为了你的私心和利益,国家危亡,大敌当前,我们的兄弟在前线拼命,你却在后方搞这些小动作,你猜那些阵亡的士兵在天上是怎么议论你的?你要不要对他们解释……”   “啪!”一个耳光声。蒋周格被打得脸侧一下,半响才反应过来。   宋时邈红着眼角,眼泪直转:“我不想?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的副官拿枪指着我要杀我,你的军医做不了手术,我替他,我在枪口下站了六个小时把你救活,你知不知道我来之前刚从手术室里出来,我在手术室里主刀一台肺移植手术,花了个五个多小时才把患者救回来,刚从手术室出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弄到这见鬼的地方来!是,你给了我一个身份能让我活下去,我感激你,我在战地医院昼夜不分抢救伤员,医疗艰苦我忍了,战地手术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在克服。我知道你们是英雄,拿血肉铺垫中国的未来,我做为后人敬佩你们、尊重你们,你们是中国的脊梁和骨气。”   蒋周格沉默不语,宋时邈拍着自己的心脏:“我是个医生,我入学第一天就宣誓恪守医德、救死扶伤。你说我有私心、重利益,我解释不了,我认。但是我敢摸着我的良心,对天发誓,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泯灭了我的医德,侮辱了我的这身白大褂。”   宋反手抹了把泪,蹲在地上把医疗器械都捡起来装进盘子里带走。   “你的伤口处理好了,衬衣扣子自己系,今晚我不过来了,等会儿我让人给你带药,你记得吃了。我先回医院,还有伤兵源源不断。” 第5章 第五章   (十)   伤兵越来越多,救不回来的也越来越多,很多士兵甚至还没拉进来就死在半路上。   宋时邈没再管过蒋周格,倒是听军医说对方已经好了许多。她点头,“那就好,早好早回师部。”   说罢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转了身,得于空隙间去喝水。视线中拐进来一个人,被张汝明虚扶着,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看见她出现的那一瞬间,宋时邈紧张了一下,以为对方身上又有哪处受伤或是伤口崩开,但好在都不是,蒋周格站在门口,看上去莫名地犹豫。   “宋医生,您能出来一下吗?”   宋时邈去看军医,虽然这刻闲下来,但说不准她出去后就有伤兵送进来。军医冲她点头首肯,“您去吧,我估摸着暂时不会有伤员了,今天应该不打了,炮火声都停了。”   宋时邈就擦擦手,跟着蒋周格走出去。   “我……”一出门,蒋周格就开口。宋时邈站在她旁边,闻言停下脚步,“嗯?”   蒋周格舔舔唇,“实际上,我今天是来道歉的。上一次我情绪不好,冲你说了那些混账话,对不起。”   说着,还要鞠躬,宋时邈赶紧拦住:“诶诶诶你伤口要崩开了。”   “所以,您能原谅我吗?”   宋时邈定定看她一会儿,在蒋周格忐忑地说完“您是一位非常好的医生”后,直接打断她后边的话:“怎么又是您您您的,我没有名字吗。”   蒋周格卡住,无措地立在原地。宋时邈叹了口气,“走吧,我知道你闲得慌,我陪你转转。”   蒋周格“嗯”一下,对宋时邈的搀扶没拒绝。    两人出了院子,直接从大门口往街道上走。街道上铺着青石板,边角布了青苔,宋时邈抓紧蒋周格,“走慢点,别摔了。”   一路上气氛尴尬,蒋周格不主动时,宋时邈根本不开口说一句话。蒋周格失落地问:“宋医生,您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在这里只是个累赘?”   宋时邈问:“你要听真话?”在蒋周格点头后,她半猜测半推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妄自菲薄,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修养有素养,在这个年代肯定出身不凡;我听你的部下叫你参谋长,你还有自己的副官,那你的军衔一定很高吧,这个年代的女性参军并不多见,能上战场的更少,所以我想你们家,是不是国民政府的高官?有权有势的那种。如果我前面的理据行得通,那么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你的性格为人。”   缓了口气,“身居上位却平易近人,说白了就是表面谦和,骨子里却有傲气,知礼却高傲。”   蒋周格脸色复杂,宋时邈一时口快全说出来,现在才后知后觉后悔,“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准的……”   “不,你说得很对。”蒋周格四下看看,“我们去前面坐一会吧,我有些累了。”   她们现在已经站在村口处,蒋周格指的地方是一棵老松下的石凳,宋时邈便虚扶着她过去坐下,“哪一点对了?”   蒋周格不答,反而问:“说起来,你叫宋时邈,是不是李时珍和孙思邈的意思?”   “诶?你怎么知道?”   蒋周格又问:“那你知道我的‘格’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我是理科生。”   “理科?”   “我那个时代的学科分级,高中时会把学生分成文理科,文科学历史、政治、地理,理科学物理、化学和生物,此外,两个学科都共同学习语文、数学、英语。”   蒋周格听后蹙起眉:“以偏概全,一而论之,太荒谬。”   宋时邈想想自己高考惨不忍睹的物理成绩,附和道:“没错,太荒缪!”   蒋周格伸手弹一下她脑袋,“说的就是你,还义愤填膺什么。”   宋时邈扁着嘴护住头,一下跳出一步远:“说话就说话,打我做什么?”   “打你只顾西学,而忘了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蒋周格对她的反应无奈,招了招手道:“过来坐下。”   “你要讲故事了?”宋时邈笑嘻嘻地往前跨一步,坐在蒋周格旁边。   “我的‘格’字,在古汉语中,是纠正的意思。”   宋时邈嘴角的笑僵住,这个意思,怎么听都不是一个好寓意。   “周是辈分,原本女子不可沿用,但我出身前,家中医生说是个男孩,名字便起好了,叫‘绍’,继承之意。 ”蒋周格说着,无奈地笑一下,宋时邈看见她平静的笑就心疼,原本这应是愤愤不平的。   “可是你也看见了,我是女性。家中长辈盼着能有一个男孩来继承家业,见我后认为是因为投错了胎,便取名‘格’,当了男孩养。”   宋时邈认认真真跟她说:“你没有错,女性也是很好的,女性不比男人差……”   蒋周格脸上依旧是平静的笑:“至于我的姓,就跟你推理出的我的家事、军衔、能上战场有关了。我因着堂兄们的缘故,于民国十六年进入黄埔七期,三年后毕业,当时国内还算太平,又刚值二十岁,便跑去英国留学,民国二十四年归国,在总统府任职,授中尉军衔。”   “哦,怪不得你会意识到我来自未来,你在英国是不是读了些子小说看?在我那个时代,那叫科幻小说。”   蒋周格点头,“赫伯特·威尔斯,我在曼大图书馆消磨时间时,看过不少他的书。”   消磨时间……在这个年代,能出国留学的青年们无一不抱着早日学成归来报效祖国的念头,看看翔宇大大和她那前辈金雅妹就知道,都是恨不得把四年大学压缩成一年读完,就跟在英国读研似得把自己累到猝死,哪还有时间去消磨时间看闲书?这能看闲书的,恐怕都是些官二代富二代,有大把时间金钱供他们挥霍的吧。   再结合蒋周格十七岁就读了黄埔军校,回国后在总统府任职……最重要的是她的姓氏……   宋时邈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蒋周格观察她的脸色至此,也大概知道对方有了答案:“猜出来了?”   宋时邈感觉到自己的胃在抽搐:“你说的堂兄之一……不会是祖籍江苏、生于浙江,头发不是很多,任黄埔军校校长的……”   “黄埔军校校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中国国民党总裁……”   宋时邈捂着胃,听那人的头衔倒豆子似地从蒋周格口中蹦出来,她抓住蒋周格的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蒋周格便止住话不再逗对方,“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家世,所以关于我的军衔和职位、关于我为什么能在战事吃紧的边陲小镇有一间院子养伤,关于我为什么有副官、为什么能跟师长大呼小叫、为什么能享有最好的医疗器械,为什么师长这么紧张我,生怕我去前线有什么意外……”   蒋周格突然笑了,嘴角往上划一下,说不尽的讽刺。“因为我是皇亲国戚,我的命比他们所有人都值钱。”   “别说了!”宋时邈喃喃,“别说了……”   蒋周格深吸一口气,此前的情绪激动被她压下去,“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有些人一出生就享有衣冠楚楚的权利,有些人呢,上了战场杀敌,也只配苟延残喘……”   “我叫你别说了!”   蒋周格垂下眼去,低声说:“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宋时邈咄咄:“来得及吗?感情已经交出去了,你个渣女撩完就不认?”   蒋周格没听太懂后一句话,不过下一秒她就懂了大概意思,因为宋时邈突然站起身,眼角有些红,看了她半天后,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扯得上半身往前一踉跄。   宋时邈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对方。   什么压迫不平等、什么民国现代时空穿越,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十一)   冷水沟久攻不下,伤员越来越多,蒋周格眉宇间的褶皱也越来越深。   因为她伤势原因,参谋部已经搬到了她房里,师长也来得越来越勤,宋时邈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宋时邈不懂军事,也没学过历史,她帮不了她,便只能在被压缩到极致的休息时间里跑来陪陪她,跟她说说话,抚平她蹙着的眉头。   “皱着眉,都快要成为个小老太婆了。”   蒋周格捉了对方伸在自己眉间的手,把对方拉到自己腿上。“别动,我想抱抱你。”   宋时邈便乖乖缩在对方怀里,还要小心调整自己的姿势,免得压到伤口。   桌上铺着一堆军事地图,旁边还放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蒋周格信任她,写作战计划从未想着避开她。但宋时邈也只是不小心撇到,随后便移开眼。   蒋周格又在稿纸上写了一段话,她写字时很急,似是要争分夺秒抓住来之不易的灵感,因此字也就潦草了些,但是依旧非常好看,有王阳明的“瘦劲□□ ,矫若龙蛇”之势。   蒋周格写着写着,突然把笔摔在桌上,发出“啪”一声响,宋时邈还没问什么,就感觉到对方环着自己的腰,抱得紧紧的,头也抵在她背上。   宋时邈看不见她的脸,突然有些慌乱,“周格,蒋周格,你在……哭吗?”   蒋周格不答,宋时邈微微挣扎一下,“你先放开我好不好,你身上还有伤……”   “时邈。”蒋周格的声音充满疲惫,“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是对的,好不好?”   宋时邈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顺着她,“对,你是对的。”   蒋周格指着地图和稿纸,“冷水沟到北斋公房丫口一带,是我军反攻高黎贡山的关键性战地,对我军至关重要。但是我们已经在这里耗了许多天,两个营都快打光了,也依旧拿不下来。前几天我给592团的团长陶达纲下了手令,叫他们马上攻占北斋公房,否则带队长官由特务连带回师部枪毙。后来负责攻击的一营营长便牺牲了,陶达纲带着副营长来了师部,亲□□毙了。”   宋时邈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只能趁蒋周格放手时,从她身上起来,可起来又没地儿坐,宋时邈犹豫着是否要抱着蒋周格,便又听对方说:“我伤势好一些的时候,曾跟师长开了简短的作战会议,我们派了594团从小路,绕袭敌后的马面关;592和593团则分两路沿古道两侧向冷水沟发动正面攻击。16日时,594团已经攻克马面关与桥头两地,将北斋公房的日军后方交通线切断,但尽管如此,我们打了许多天也依旧拿不下来。”   此刻的蒋周格在宋时邈眼中无比脆弱,宋时邈曾在ICU外不止一次见过这个神情,那是即将失去希望的黯淡。   “时邈,你告诉我好不好,哪怕是骗我也好,你告诉我的决定没有错……”蒋周格眼中有泪,“我快撑不下去了……”   还能说什么呢?自己能够告诉她些什么?   “你、你们,现在都是对的,你们的选择没有错,决定也没有错。今年是1944年,明年的八月份,日本就投降了,无条件投降,中国是战胜国,我们战后在东京审判战犯,日本的皇帝、首相、将军、特务头子,还有那些在南京禽兽不如的东西,这些畜生一个都没跑掉……”   还有什么?关于这段历史、关于未来……   “还有,还有,中国还在,我是中国的公民,未来的中国可强大了,我们有飞机大炮,有坦克导弹,还有航空母舰,就在前年,我们的主席在阅兵仪式上还宣布要裁兵三十万,还有,我们是联合国的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我们在国际上可有地位啦……”   宋时邈俯下身去抱她,把脸贴在对方脸上,“所以,蒋周格,你们都是英雄,我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你们抵抗了,没有亡国灭种。” 第6章 第六章   (十二)   局势似乎越来越好,5月24日,592及593团攻占了冷水沟阵前的茶房、苤菜地等高地,5月28日,592和593团同绕袭敌后的594团相互配合,东西夹击,迫使敌人退入北斋公房山顶的水泥碉堡内固守。由此,冷水沟阵地终于被拿下。   蒋周格今天心情很好,一大早就吩咐了炊事员开罐头,中午全师吃肉。师部的罐头储存不是很多,也仅有校官级以上的军官也才能三天领到一罐,蒋周格特殊些,养伤期间一天一罐,不过全都暗暗给了宋时邈。   炊事员看看本就不多的物资储备,心底骂一声这群当官的说风就是雨,转而压不住脸上的笑,带着口谕就直接去领罐头,生怕下一秒蒋周格就反悔似的。   不过说是全员吃肉,毕竟罐头不多,每个人能分到的也只有袁大头大小。上级军官好一些,单独在房内摆个桌,两盘肉两道素菜一瓶酒,只围了四五个人,蒋周格让宋时邈也过来。   午后天气很好,蒋周格自贴身行李内取了一小块私藏的墨条出来,毛笔是从南京带来的,宣纸也是最后的家底。   房间内就她们两个人,张副官被打发去战地医院帮忙了。蒋周格便坐在桌前,突发奇想道:“不如你帮我研墨吧。”   “我?不行的,我不会,你还是自己来吧,或者我去找张副官。”   “好不容易跟你独处,你找他做什么。”蒋周格招手:“过来,我教你。”   宋时邈被她自身后握着手一步一步教,“首先先往盘子中加一点点清水,持墨时要垂直平正,研墨时则要按照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打圈。很简单的,你试试?”   宋时邈试着磨一圈,但并没有墨汁,“你确定是这样?”   “多磨几下就好了。”蒋周格笑着说,自己则铺好宣纸,取了毛笔过来。   宋时邈又试着磨几下,“诶出来了出来了!”   “嗯,就是这样,继续。”蒋周格在刚出墨的盘中沾了些墨水,提笔写在宣纸上。   写的是大大的楷书,正正方方,字如其人,“陆军战地医院。”   宋时邈凑过来,“可以呀,楷书也写得好看的。”   “是吗?从前教我书法的先生还一直嫌我笨,怎么写都没气韵。”   “你的字放在现代,已经算得上是书法家了!”   蒋周格笑,余光撇到宋时邈手下动作,“哎时邈,多了多了!”   宋时邈:“对、对、对不起!”   蒋周格还是笑,丝毫没有要责怪她意思,“既然已经多了,那就不如送你一幅字吧,我都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呀。”   “可、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蒋周格挑眉,“我总该送你些东西的。”   “好,那我会非常喜欢的。”   于是蒋周格皱眉想了半天,提笔写道:“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   宋时邈:“这是写给我的?”   蒋周格点头,“是啊。”   宋时邈:“你当我真没学过语文?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是写给全中国的少年的!”   蒋周格讪笑着:“这不是,一时想不起来别的吗……”   宋时邈“哼”一声,“那就想吧,想好后再写,这幅不算数的。”   (十三)   沿着当年的198师师部一直往里走,出了村子后就到了高黎贡山脚下。百度上说高黎贡山山峰高坡陡,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气候恶劣,冷热温差大。现实也的确如此。   当年的这里就彻骨寒冷,师长跟蒋周格一直在叫总司令部配备雨衣,最后美军、英军、国民政府一起勉强凑了□□百件雨衣,空投到阵地上,全部调给趴在敌人阵地前头最前沿的士兵。   宋时邈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她并不打算也没那个能耐爬到高黎贡山上,去重走198师曾经走过的路。   她只是坐在山坡上,拿手机查了查当年的事,看了看历史对他们的记载。   ——1944年6月14日,198师将守敌日军400多人大部分消灭后,占领了整个山口。   ——1944年6月16日,198师将北斋公房攻克,击毙日军大队长以下300余人。   最后一站,也是此行的重点。   宋时邈重回县里跟团,上了大巴车后依旧坐在最后边,内心半激动半难过,她想她似乎已成了一个矛盾综合体,一半是正值当年的风华正茂,一半是阅尽沧桑的凄冷悲凉。   一半是21世纪的胸外科主治,一半是1944年的宋时邈医生。   车上颠簸,她看一眼离下一站还有一段距离,就闭目养神,临闭眼时看见前排座位上坐着的女人头上扣一顶棒球帽,明明应是穿薄衣的季节,她偏穿一件大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怪人。宋时邈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她又见到了与她相隔一世纪的蒋周格,对方依旧是眉目英俊、像极了与她同一个世纪里,□□十年代的香港女星,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都是电影特写。   蒋周格指缝里夹着烟,对她说:“好久不见了,时邈。”   宋时邈觊于她又抽烟,上前劈手夺了烟扔在地下。   蒋周格讪讪的,“这么凶呀。”   宋时邈就故作凶狠:“抽烟有害健康,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数吗!”   蒋周格听了,却只是淡笑,笑容虚无缥缈,好像如烟般就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健不健康,还要看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她说完后便真如烟般飘散了,宋时邈往前跑了几步,身子从烟雾中穿过去,把烟雾冲撞开来,从中间散开分离,一直飘飘绕绕,缠绕着升到天上去了。   紧接着,她身后又出现一个蒋周格。这一次是穿着正正经经的军装全套,领章一边是交叉的竹节,一面是军衔——黄色边框两道杠,底纹为红,三颗三角星。   蒋周格说:“时邈,我教你唱首歌吧。”接着她开口唱起来。   宋时邈皱眉,“这歌我听过,它叫《知识青年从军歌》,但不是这个调子。”   蒋周格说:“你听的那是新一军的曲子,真正的调子就是我唱的这样。”   宋时邈说:“是吗,后世好像也提了,这歌的调子已经失传了。”然后她跟着蒋周格唱起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係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唱着唱着,蒋周格又不见了。宋时邈停下来,周边极其安静,有鸟鸣声,有风声,还有……什么东西划过天际自由落体的声音……宋时邈的眼睛猛地瞪大,她下意识卧倒,听见有人喊:“迫击炮!”   “砰!”炮弹在附近爆炸,震耳欲聋。   泥土和土块混合着盖在她身上,宋时邈动了动,吐出嘴里的土。   蒋周格就站在她前面的地方,背对着她站得挺直,犹如高雅挺立的翠竹,高风亮节。   但不能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场面中。   宋时邈大喊:“蒋周格,卧倒!”   蒋周格听见她的声音,缓缓转过来。从前洗得干净整洁的军装在战场上被弄脏了,血迹泥垢沾了一身,可她脸上却还挂着宋时邈熟悉的笑,温柔的、有些小狡猾。   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了,没有鸟鸣声,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太安静了,死寂一般。   蒋周格说:“时邈,你找来啦?”   宋时邈突然捂住嘴,死死地盯着蒋周格的腹部,那里有一个洞,血不断往外流,医疗兵都死光了,她也没时间缝合,就一只手捂着腹部,可是还是有肠子露出来。   蒋周格笑得单纯又无辜,“时邈,你来看我啦?”   宋时邈的脸上有泪流出来,太熟悉了,这一幕、蒋周格的伤口、迫击炮……太熟悉了,她死都不会忘的场景。   蒋周格见她捂着嘴无声地流泪,微微偏了一下头,“时邈,你哭了?”   她往前走,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洒在地下,肠子也从伤口边缘流出来,流了一地,蒋周格突然停住,缓缓地、慢慢地低头,地下是她流出来的肠子和血。   蒋周格脸上的纯真不见了,她再次抬头时已经一脸狰狞,“我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在凡间逗留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好丑,会吓到我的时邈的……”   她说着,从脚下开始突然变得透明起来,一步步蔓延至腿间,至膝盖……   蒋周格的表情又变得安详起来,她重新抬头对着宋时邈温婉地笑:“时邈,回去吧,你该有你的生活了。”   “不!我不要!你别死!蒋周格……!”   大巴车颠簸一下,宋时邈的脑袋嗑在窗上,她被疼醒来,满脸是泪。 第7章 最终章   (十四)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七日,56师团的148连队在藏重康美大佐的率领下,由腾冲城城南来凤山上向城内撤退。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各军、各师,自城外各处冲入市内,与日军展开巷战。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九日,蒋中正向远征军发出电令,腾冲必须在“九一八国耻纪念日”之前夺回。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四日,腾冲光复。   (十五)   她终于来到最后一站,云南省腾冲市国殇墓园。当年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牺牲了的,基本都长居于此了,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周格。   宋时邈自售票处买了份地图,便退了团一人往埋碑的山林中走。   这地儿风景挺好,青山遮薄雾,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蒋周格从前就说等打完仗了,就去山里乡间过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这下子倒也遂了她的愿。   往里走,一直往里走,找到了五十四军的埋骨之地。   ——“迫击炮!趴下!”   ——“砰!”   ——“参谋长!”   往里走,两边埋着半截墓碑,上等兵彭文德、上等兵李炳福……   她认得他们,腾冲本地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曾在蒋周格的院子里站过岗。   往里走,士兵之中逐渐掺了尉官的碑。   ——“蒋周格……蒋周格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时邈,你曾经说你自中国来,那么在你那个时代,中国还存在吗?我们最后……我们最后,胜利了,对吗?”   ——“对,对,我们胜利了,蒋周格,我们胜利了,你要活到那一天,要自个亲自去看看。”   ——“啊,你跟我说过的……果然,我是不行了,这么重要的事都记不得了。”   往里走,尉官间又掺了校官的碑。   ——“长官,跑……”   ——“汝明!卫生员!”   ——“长官……阿格,回南京,回家……”   ——“汝明你撑住,卫生员!”   往里走,一座孤零零的碑。   ——“胜利了吗……”   ——“对,对,胜利了,我们明年就胜利了……”   ——“给你……给你……我重新写了,但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谁要你的破纸,蒋周格你给我听好了,我从斯坦福大学医学院毕业,是全球顶尖的心胸外科青年医生,我救得了你第一次,就能救得了你第二次,你不准死!”   ——“明年……明年带我去看,还有你的盛世……我想看看……”   ——“蒋周格,蒋周格你不准死!”   墓碑上角已经有了残缺,整块碑也是布满裂缝。百度百科上写:“□□”期间,国殇墓园遭到严重破坏。   宋时邈几乎可想得到那群暴徒丑陋的嘴脸,举着国家的名义干尽一切无耻之事,砸了她的墓,却还说她是卖国贼。   ——“上校蒋周格,一九一零年生,卒于民国三十三年九月。是个高官?还姓蒋?”   ——“这儿埋的是□□的亲戚,国民党的汉奸走狗,呸!”   宋时邈把手搭在碑上,缓缓地抹去尘土。   “周格啊,我来看你了。你在这孤零零躺了这么些年,光是在这住的时间就已经比我现在的年纪大了。”   她吸吸鼻子,有泪落下来,“今年回来后,我就开始恶补近代史,我现在知道你出生的那年是宣统二年,你两岁的那年中华民国成立。还有我也一直忘了跟你说,你大学读曼彻斯特大学,我去那里参加过两次学术会议,很美的学校,你读赫伯特·威尔斯的图书馆,我也曾流连过一个上午。”   “我刚才看见你副官的墓碑了,那上面写的是少校张汝明,墓碑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又突然瞧见碑角的残缺和缝隙。   悲恸和哀愤便再也忍不住,泪水盈了满面,悲痛欲绝。   “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那时候我没能救得了你,现在连你的墓碑都保护不了……”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接着一个明快的声音传来:“碑死人活,心意到即可。”   宋时邈愤怒地掉过头去,“能不能让我一个人……”   她顿住,看着眼前的人总觉得似曾相识,这想法在脑中转了个弯,眼前便浮现出她在去怒江和来这儿时,在车上遇见的那个怪人。   陌生人见她转过来,便摘了帽子,嘴角是一个温婉的笑:“你说对吗,宋医生?”   宋时邈的眼中便突然盛了泪水出来。   那人伸出手来,“我是蒋周格,斯坦福医学院毕业,今年受邀参加第十七届全国青年医生学术论坛。”